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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12月1日 星期日

長夜中,無言的傳道者

湯瑪士‧摩敦最後幾本書之一的序言中,記載了一則猶太拉比Baal-Shem-Tov說過,有關 兩個人一起旅行,經過森林的故事。

       一個喝醉酒,另一個則是清醒的。他們走著走著,竟被強 盜盯上,遭了一頓毒打,又被搶走所有的東西,包括身上的穿著。出了森林後,路人問他們「你 們在樹林子裡是不是遇見了什麼麻煩?」

「沒有啊,」酒醉的旅人回答「一切都很好,什麼麻煩也沒碰到!」

路人忍不住又問「那麼,你們為什麼沒有穿衣服,身上又沾滿血跡呢?」

酒醉的旅人無法回答: 「不要相信他,他是個醉鬼。」

清醒的旅人說「我們真是倒大楣!遇到強盜,被無情的拳 打腳踢一頓,又搶走我們所有的東西。進去這座森林要小心喔,別像我們一樣,當心財物,別 被搶了!」

摩敦對這個故事的註解是:有些基督徒的信仰某種程度的類似於那個酒醉的旅人,顯而易 見的事都可以搞得不分青紅皂白。這樣的信仰彷彿麻醉劑一般,使人對真實世界裡的不義和暴 行視而不見,甚至使人不由自主的隨波逐流,無法過分別為聖的生活,不敢對世界勇於說不。

  湯瑪士‧摩敦(Thomas Merton 1915-1968)幾乎是二十世紀最有名的修道 士、多產作家,寫了八十本有關文學、社會、靈修學的自傳、詩集與評論小品。 他的作品中展現出一種強烈的信仰肖像,這肖像流露出他的渴望,他渴望做比從 真實世界退隱更多的事。

湯瑪士‧摩敦於1915年在法國出生,雙親都是藝術家——父親來自紐西蘭, 母親是美國人。他的童年大多在紐約、法國和英國度過,因此精通了好 幾個國家的語言。在就讀於紐約哥倫比亞大學的時候,已有許多的著述,但直到 二十歲之後,才日漸顯露出他對宗教的興趣,旋於在1936年11月接受洗禮成為 羅馬天主教徒。之後,在面對前途考量時,經過許多內心的掙扎,摩敦於1941 年12月成為蓋斯馬尼聖母修道院崔庇司德支派(Trappist Abbey of Our Lady of Gesthemani)的修士。崔庇司德是天主教西篤修會(Cistercian)中,最 嚴格的支派之一。

十一世紀時許多改革修道方式的修道院紛然成立,西篤修道院即於改革浪潮 最盛的1098年創立於法國的西托(Citeaux)。它延續早期聖本篤修會的基本宗 旨,致力於沈思默禱,並且不太允許個別的修道者與世界有過多的互動。他們長 期禁食而絕少睡眠,一天的作息開始於凌晨兩點,多用於艱苦的勞動服務、終日 無言的沈思默想和祈禱。他們的目標是在與神的默禱之中,更多擺脫從自我而來 的轄制。

  因他們認為浩大的神是渺小的人所「無法」直接認識的,故常用「否定」 的方式來描述神,如:神是「無」所「不」在、「無」所「不」知的,即初期教 會所謂的「否定之路」(visnegation)。也因摩西尚且只得見神的背,卻「不」 得見神的面(出33:23),故認為人既「不」得直接認識神,就只得「透過默 想」來認識神,這也是他們生活方式的思想基礎。

摩敦在客西馬尼修道院待了將近四分之一世紀,目睹了教會和世界的許多改 變。在教會方面,第二次梵諦岡大公會議一反以往譴責異端、闡釋教義的慣例, 對教會在現代世界的意義做了極有建設性的省察與決策,它在教會界所引起的改 革風氣至今仍是餘波蕩漾。就較廣的層面而言,這世界目睹了原子彈爆炸的威 力,且直到今日都活在它的陰影下。更甚者,美國的民權運動因到受馬丁路德‧ 金的領導而更如火燎原的展開,同樣在美國,越戰的結束加速了反傳統文化浪潮 的興起,且向周邊陸塊日漸蔓延。

這些時代的巨變都會對個別的生命產生影響,湯瑪士‧摩敦的生命就是在這 影響之下的鮮活例證。他進入修道院之後,原是一位很典型的修士。但在五0年 代期間,摩敦的眼睛漸漸開了,漸漸從自己身上看清了人性的真實面貌,以及他 與全人類的共同命運。從那之後,他無法再忽視這個世界。對摩敦而言,默想的 目標就是揭露世界中那些虛假的幻覺、假象,那些阻礙瞭解個別的真實自我和阻 礙瞭解世界終極目標的幻覺、假象。因為那些幻覺、假象阻礙了個體與整體世界 成為神創造時完好如初的樣式。

摩敦在早年時期熱中於閱讀艾哈特(Meister Eckhart1260?-1328)、 十架約翰(John of the Cross 1542-1591)以及亞威拉的德瑞莎(Tersa of Avila 1515-1582)的作品。艾哈特為德國道明會神學家和作家,也被公認為德 國神秘主義的始祖,認為最高形式的神秘經驗為「與主結合」;十架約翰為西班 牙玄秘神學家兼詩人,著有《暗夜靈魂》等詩篇;亞威拉的德瑞莎為西班牙宗教 改革家和精神體驗作家,《心中之城》是記錄她精神體驗的作品。摩敦後來因著 個人屬靈經歷的轉變,他更喜愛有過許多屬靈玄秘經歷的英國神學家諾里奇的朱 利安(Julian of Norwich,1342-1413)。

在六0年代時,摩敦對亞洲宗教產生了興趣,且開始研究基督教默想與佛教 冥想的關係。因為熱絡於屬靈經驗的研究探索,也導致他對禪宗、喇嘛教都略有 涉略。甚至鼓勵開放兩個宗教之間更多的對話。可惜後來在1968年,一次關於 電的意外事件中,悲劇性的亡於泰國曼谷。

就像奧古斯丁的《懺悔錄》,摩敦也在他出版於1948年10月的精神體驗傳 記《七重山》中詳細敘述了他的生命歷程。這本書一出版就造成「洛陽紙貴」的 現象,成為出版界的珍品。第一版六十萬冊的布面精裝本一上市旋即告罄,曾經 在一天之內,就接到5,000本的該書訂單。
在九0年代末期的台灣生活與寫作,實在很難對將來看出什麼遠景、理想。 犯罪事件的猖獗、政治的貪瀆、環境的污染,以及不斷傳來中共即將武力犯台的 恐嚇,都會對個人與社會造成某種程度惶惶不安的心境。儘管民主政治正在大步 前行,許多人對民族文化「生命共同體」的認同感也愈益敏銳,但仍有許多人正 打算棄船而逃。對整個時代、環境的動盪不安,有些人的直接反應是棄甲曳兵、 移居海外,意圖尋找更豐美的牧草、更理想的夢土。有些人已經離開了,有些人 則正在準備中。一般而言,我們對過去的風風雨雨已感到無以招架,面對前路的 展望,更覺天地悠悠,不知何去何從。

在尋覓前路之際,我們實在需要找出具預言性的安身立命之道。除非我們洞 察到這個社會的病徵,並且構思出現在得以安身立命的憑藉,否則任何的高瞻遠 矚的異象都沒有意義。然而,無論是針對現在的洞察還是針對將來的異象,都無 可避免的需要一種能力,一種讓自我從傳統偏見與樣版思想中悠然釋出的的能 力。而這些傳統偏見與樣版思想是我們與其他生命共同體一起在無形中所繼承 的,實在不容易察覺它是可以釋放的纏累。摩敦相信,獨處與靜默可以在這方面 扮演重要的角色。

曾經有一次,摩敦在肯塔基州,路易斯維爾市(Louisville,Kentucky)的 商業中心,經歷到一次特別的屬靈經驗。「就在第四街和核桃街的拐角處,商業 區的核心地帶,我突然被一種頓悟所淹沒,我突然頓悟到『我愛所有的人,他們 是屬於我的人,我也是屬於他們的人』即便彼此都是陌生的,但我們不再視對方 為外人。這個頓悟使我彷彿從一個與世隔離的夢境中轉醒過來,一個孤芳自賞、 自以為卓然成聖的夢境。我突然能清醒的看出,那個遺世獨立的假象其實只是個 夢境。」

  儘管那個分離的假象依然存在,但摩敦幾乎是經常性的、每一 天、不分朝夕都能看見、體會到神對每一個人的愛,以及每一個個人與整體人類 是那麼密切的休戚與共。後來,摩敦反省到這個頓悟的經驗和他獨處默想的經驗 之間的關係,因而意識到就是這些默想與獨處,才使他得以經歷到這種清醒的頓 悟。他補充說,如果我們「只埋首神以外的事物,專注於事物的假象,不知不覺 間與環境隨波逐流」那麼我們就不可能擁有那種屬靈頓悟的經驗。

摩敦相信是他獨處與靜默的操練使他能獲致這個特殊的屬靈經驗,這個信念 為我們指出一條路,就是當我們尋求屬靈經驗的時候,也將同時獲得與社會環境 抗衡的能力。很明顯的,這並不是意味著當我們操練獨處與靜默時,我們就會得 到屬靈的異象。

  摩敦所相信的是,在獨處與靜默之中能培養出先知性的洞察力, 這洞察力賦予人能做出正確判斷、有能按神心意而行的能力。這關鍵在於摩敦所 主張的「靜默可以勝過虛幻的假象」以及「獨處使人克服不自覺的隨波逐流」。 他提醒我們,將默想的焦點集中在神身上可以幫助我們的心思意念超越障礙,超 越整個社會環境的假象所加諸於人的障礙。在獨處與靜默中認識神,使人得以抽 離從社會環境的限制與扭曲而來的捆綁。這種抽離至終將允許他自己與所抽離的 社會環境有關係上的轉變,由責難的對立關係轉變為親密的互屬關係。

我們生活在一個文字氾濫的文化圈。這種文化圈有一種傾向,就是相信「精 確的理解」有賴於「更多的字彙」。特別是,台灣教會裡的基要主義者更是有這 種次文化傾向。這種次文化被文字和文字所計畫、經營的活動所支配。對文字如 此的執著肇因於我們對文字的信念,我們以為藉著文字可以駕馭控制我們的實 體。我們以為藉著文字及它所表達的思想,可以對世界發表我們的見解、投射我 們的理想,甚至,藉著文字也讓世界向我們揭露它的多重面貌。我們實在應該瞭 解:對事物的深入瞭解不僅有賴於文字,更在於默想。

大部份的福音主義者、教會的教導、文宣資料都有一種「一面倒」和不敏銳 的傾向,對那些我們企圖傳達訊息的對象,我們沒有敏銳的關注到他們的內在世 界。通常是我們沒有好好理解我們處境中的文化氣氛、習慣用語和思維方式,因 此我們的言詞空洞乏味。放下自己的才智,先好好的默想是有其必要的,特別在 我們正尋求一種正確的判斷或自覺不夠瞭解神的心意時,實在需要藉著默想進入 處境的核心,在默想中得以看清處境的真實面貌。我們需要透過靜默,學習說合 宜的話;透過獨處,找到個人在不同處境中的因應之道。
摩敦曾經這樣描述他一生的職志:
長夜是我的牧區,靜默是我衷心的事奉。
貧窮是我慷慨的施捨,無助是我無言的證道詞。
遠在眼目不可見、聲音傳不到的四面八方,都是我日夜巡行的領空,
企望在料所不及的際遇中,為世界找到它的珍寶。
浪跡於孤獨國的邊境,我們都是善聽的旅人,
用心聆聽不可言傳的天籟,
專心等待遠處即將傳來的,基督得勝凱歌中的第一記的鼓響,
我彷彿種植在世界邊境的,殷勤守望的哨兵。

 這就是摩敦的異象,作為修道士的領袖,他以這種方式來服事這個世界。透過靜 默,以聆聽和垂詢,我們謙卑且勇敢地將自己展現在世界的舞臺,也展現在世界 的死角。摩敦相信,在靜默與獨處的熔爐中,現代生活中的浮華誇飾即將得著煉 淨。一個不存假象面對神的人,自然可以看的比別人清楚。摩敦相信,推動先知 性改革所需要的能力,實在遠超過實踐主義者所俱備的生命能量,它更需要如同 神秘主義者、沈思默想者以及經常禱告的人所具有的生命。

摩敦在靈修神學上的主張對我們應不陌生,而且理應被接受。他也的確是以 「出世」情操從事「入世」關懷的極佳典範。在「致力實踐篤行,與「執守沈思 默想,的性格張力之間,在「對神忠誠專注」與「對人民胞物與」的情感張力之 間,摩敦悠游其間、適任自得。

在《無人像座孤島》這本書中,摩敦將他有關默想、獨處的見解用音樂來作 比方「音樂之所以悅耳,不僅僅因為裏面有聲音,沒有音符與休止符的相互間隔, 就沒有節奏旋律可言。」

他說,在我們的事奉與屬靈生命上也是如此「如果沒有 靜默,神就無法聽出我們生命的樂章。如果沒有休息,神就無法插手祝福我們的 工作。如果我們費盡心血的要以活動與經驗填滿每一個生命的空間,神就會悄然 退出我們的心房,任憑我們的生命乏味貧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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